上埃及,底比斯
阿加娜的尸体被塞提二世派人送到了阿蒙麦西斯面前。
只被香油简单处理过的干燥尸身遍布狰狞可怖的伤痕,压根看不出主人原本的相貌。但干枯手臂上一笔一划刻下的清晰的失败二字,无疑是对阿蒙麦西斯最大的挑衅。
“蠢货,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王位上的男人冷哼一声,未加留恋的自尸体上移开目光,修长苍劲的指节漫不经心的敲打着扶手,“近来下埃及情况怎样?”
“因伊昭公主去世,孟斐斯举城哀悼,我们散播出去的消息没了动静,应当是被处理了,”近侍德拉诺暗自打量着阿蒙麦西斯的神情,悄声道,“听闻大祭司赫希礼被禁足于神庙之中,不过未知真假,臣不敢妄自定论。”
阿蒙麦西斯微微颔首,阴郁漂亮的眼被浓长的睫毛遮去其中神色,语调里掺杂了几许怀念,“赫希礼的预言从未出错,我也曾试图让他为我所用,只可惜他一心效忠塞提。”
德拉诺试探着问,“那现在他被禁足,或许会是我们的机会。”
“不,”阿蒙麦西斯否认了德拉诺的提议,嘴角挂起嘲弄的弧度,“赫希礼效忠的从来不是塞提。”
德拉诺不由目露疑惑,大着胆子询问,“那又会是谁?”
德拉诺的话让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阿蒙麦西斯笑着叹息道,“你不必知道这些,毕竟再也不会有人唤我一声阿蒙将军了。”
权力的侵蚀足以让最纯善的人也面目全非,即便是熟悉的朋友,最后也无法逃离分道扬镳的结局。
那个在父亲和兄长疼爱下长大的少女被他的野心所害,纵然阿蒙麦西斯侥幸获得胜利,也不可能再看到那个坐在莲花池边玩水的少女。
他对王室之人并无怜惜,只觉那是自己一生苦痛的根源。伊昭的存在或许让阿蒙麦西斯看到过不同于阴暗王室的一面,但这不足以让他放弃对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追逐。
唯有在偶尔忆及之时,他会为自己昔日犯下的罪行有过片刻的悔恨。
命运残酷无情,他们迟早也会面临针锋相对的局面。在当初打定主意选择起兵叛乱时,阿蒙麦西斯就已经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前线战事吃紧,我方后援不足,塞提二世的军队应当不久就会抵达孟斐斯,现在就开始备战吧。”阿蒙麦西斯垂下眼帘,姿态懒散的把玩着手中精美巧致的项链,看不出半分将败之际的颓唐,“是时候进行决战了。”
说完,又停顿片刻,阿蒙麦西斯忽而又出声,叫住了面前正欲离开的德拉诺,被刻意压低的声调只容得他二人能够听清,“速派使臣前往赫梯。”
德拉诺应声:“是。”
王位上,阿蒙麦西斯的脸庞被光影描摹出深隽的轮廓,阴郁昳丽的五官与下埃及的塞提二世竟有几许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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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有预言,”底比斯的神庙中,被囚禁起来的赫希礼缓缓睁开了久闭的双目,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下泛开清透的色泽,“吾王将于不久后取得最后的胜利,叛徒阿蒙麦西斯伏诛,上下埃及一统。”
在赫希礼被下令关押在神庙当中的时日里,他只是安静的跪坐在阿蒙的神像前,姿态平和,宛如沉睡。
这突如其来降下的预言,令守卫有些难以拿定主意。
几乎每个埃及人都知道赫希礼所预言之事从未出错,也正是有了他的预言作为指引,阿蒙麦西斯的军队才会节节败退。在埃及的百姓们心中,赫希礼已经与神明无二,他的言论自然也被笃定无误。
“大祭司,请待我传禀陛下。”此事非同小可,守卫也不敢自作主张,唯有禀告塞提二世,交由他来定夺。
赫希礼轻笑一声。
所幸守卫的决定并未得到赫希礼的反对。
赫希礼仍旧跪坐在阿蒙的神像前,素白的长袍逶迤铺地,长发垂散在劲瘦的腰后,俊逸的侧颜雅致清冷,“不必去请,陛下已经来了。”
他语气淡淡,却意外笃定。守卫怔愣些许,便听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掀眼看去,果真是西普塔赫与塞提二世踏着铺设在石阶上的阴影向赫希礼走来。
法老的身形在连日的打击下削瘦许多,眉目愈发阴翳,便连举手投足间都充溢着可怖的森然寒意。
塞提二世摆手示意守卫和西普塔赫退下,隔着逼仄的空间看向赫希礼,直截了当的开口道,“希瑞埃塔暴毙,我想你应该知道原因。”
赫希礼面向神像,略略弯唇,语调缠缓且缱绻,“生死有命,没人能够更改。”
“……”
塞提二世沉默着走近,随之同赫希礼一并跪坐在阿蒙神像前,这才重又开口,“关于希瑞埃塔暴毙一事,她毕竟是我和……伊昭的母亲。”
塞提二世的话语终于引来了赫希礼的些许动容,他掀开衣袍慢慢转过身,一瞬不瞬的注视法老的双眼,“还记得那碗流干的血吗?这就是动用禁术的代价。”
“仅仅如此?”塞提二世犹疑,不相信这就是原因。
“当然不是,”面对自己昔日最为优秀的学生,赫希礼毫无保留,“这是明目张胆的灭口,只为她无心揭开的秘密。”
事已至此,赫希礼并无欺骗隐瞒的必要。但得知是这样的原因,塞提二世还是无由来的感到一股难言的烦躁和窒。
“鹰神奈克贝特与眼镜蛇神乌贝特总是并生而现,从不分离。”赫希礼站起身,握住了塞提二世的手腕,映衬着苍白的肌肤,唇色绯靡,“陛下若想一统埃及,必须从叛徒手中夺回本属于您的国王宝剑,重新加冕白冠。”
赫希礼紧贴着塞提二世手腕的手指冰凉,宛如在沙砾中游走的毒蛇,“赫梯的大军正赶往底比斯,潜伏的野兽露出的獠牙狰狞可怖。请务必带上您的弓箭,唯有荷鲁斯神赐福的箭矢能够杀死叛徒,带回最终的胜利。”
往昔这样多而详尽的预言足以令赫希礼虚弱许久,毕竟若想传达神的旨意就需承受强大神力的反噬。而今赫希礼却神色自若,看不出一分一毫虚弱的迹象。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无法拔除,唯有日渐生长壮大。且帝王本就多疑,塞提二世的眼神之中不免多带上了几分防备。
塞提二世跪坐在地,捧起之前赫希礼所阅读的黏土板,漫不经心的端详着其上的文字,“赫梯的野心历经百年而分毫不减,他们所求的绝非为埃及带来统一,阿蒙麦西斯此举无疑是在引火烧身。”
“陛下说得不错,”赫希礼赞许的颔首,并不动声色抽走了塞提二世手中的粘土板,“我已经看到了神明即将降下的惩罚。”
黏土板上撰写着赫希礼翻阅古籍而找出的禁术,他正试图找出可以自由往来于冥界和人世而又不被阿蒙发现的方法。
现在还不能让塞提看到。
赫希礼的举动印证了塞提二世的猜想,心中对此有了大胆的猜测。
但如今上埃及阿蒙麦西斯的负隅顽抗远比赫希礼隐藏的秘密更为迫切,塞提二世仅仅犹豫瞬息,便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此次亲征,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取得胜利,”或许是已经见过了人世间的生死离别,塞提二世的语气颇为轻描淡写,“若是我未能平安归来,请你帮助我的弟弟西普塔赫成为法老。”
赫希礼摇摇头打断了塞提二世,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我的陛下,你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即便是死神阿努比斯,也无法剥夺你的生命。”
“只要按照神的旨意去做,阿蒙麦西斯唯有死路一条。”
赫希礼不会忘记,正是阿蒙麦西斯差人送来的毒酒害死了伊昭的性命,唯有叛徒的鲜血,能够彻底洗尽他心头涌动的罪恶与欲念。
思及至此,赫希礼猛然侧首,琥珀色的双眼凝视着空无一人的神殿角落,而后缓缓勾起了唇。
……
“老师现在果然能觉察到我们的存。”冥河水逐渐恢复了平静,但伊昭仍在为那突如其来的一瞥而震颤。
拉美西斯二世神情淡淡,他拍拍孙女细瘦的肩胛,略显生涩的抚慰,“他暂时还不敢踏足冥界——我已派遣军团前往拦截赫梯军队,塞提那小子不会有事的。”
拉美西斯二世的军团曾跟随他历经卡迭石战役等千百次战斗,是称霸沙漠的雄狮。
赫梯军队以野蛮凶狠闻名,有了拉美西斯二世的帮助,伊昭悬着的心也便落下不少。
“我没想到阿蒙麦西斯与赫梯也有往来,”伊昭微微蹙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幸好荷鲁斯神也选择站在哥哥这边。”
小姑娘发自内心的欢愉感染了拉美西斯二世,他挑了挑眉,“不受阿蒙赐福者,永远不可能成为国王。”
每位法老在登基时都会接受大祭司的赐福,以向神明昭示自己作为太阳之子的身份,而神明便会祝佑和保护法老们的统治。
古往今来,所有试图篡位者都受到了神明降下的惩罚,阿蒙麦西斯自然也不会是例外。